这次,不只谈春运

时间:2024-02-09 | 来源:中国交通报

90亿人次,史无前例的人流量让春运话题霸榜热搜,是时候再来聊聊春运了。

如果要谈春运,绝不能仅谈春“运”。1989年年底的《中国交通报》就曾报道,国家计委等13个部委和解放军三总部在北京联合召开全国电话会议,对1990年的春运工作进行总动员。如此高规格的全社会组织动员,我们为保障春运延续了很多年,也牵动过所有国人的记忆。

春运是一匹驮着全中国在奔跑的马,与它的年龄恰成反比的是,经年日久,这匹老马越发蹄疾步稳、步伐轻盈。年复一年,这场举世瞩目的国民大迁徙,几乎囊括了所有国民表情,是了解这个国度的最佳切面之一。沿着改革开放的足迹,我们能够看到春运变迁的轨迹,亦能找到今日中国从容的密码。

一支数字穿云箭

天刚蒙蒙亮,北京站的露天活动板房,每个窗口前都排满了长长的队,不少人穿着军绿棉大衣,大家眼睛都盯着窗口。总是忍不住怀疑前面所有人都是票贩子,他们每个人都买了一打票,简直令人心头滴血。

——上世纪80年代初大学生记忆中的春运故事

早在1954年,原铁道部就首次明确春运为春节前后一个月。当时的日均客流为73万人次,高峰客流90万人次。

但春运真正成为一种社会现象,还要从改革开放之初算起。思想大解放,带来人口大流动,1979年,春运历史性首次突破1亿人次。也是在这之后,“春运”一词才真正见诸报端,1980年12月18日的新华社电讯稿使用了这一词语。

1982年春运,上海站客运值班员护送旅客上车。

此后的40多年,中国春运客流量增长曲线如同一支穿云箭——

1991年,8.5亿人次;

2001年,16.6亿人次;

2006年,突破20亿人次;

2012年,突破30亿人次;

……

2024年,预测跨区域人员流动量达90亿人次!三分之二中国人在春运路上!

40多年间,数据增长数十倍。剖开这场被称为“人类最大规模周期性迁徙”的内核,你会发现:交通话题只是表象,春运本质上体现的是经济社会发展情况。

城镇化、工业化的进程,正是汇集和驱动人员流动的源动力。上世纪90年代,改革开放的前沿广东,聚集了全国近25%的流动人口。那时流行一句话:东西南北中,发财到广东。京津、珠三角、长三角……数以亿计的农民工成就了这些先富之地的繁华。

而在劳务输出大省河南、四川、江西等地的火车站里,能看到各种返乡或者返城的青年。他们要离开家乡,去往陌生繁华的城市,去打一份流水线上一站就是10个小时的工。有的人跟上大城市的潮流,剪了个郭富城的发型,满眼渴望地挤进开往南方的列车。

2001年,回乡的农民工。

春运是经济活跃的产物。某种意义上,中国的经济活跃是以区域发展不平衡的形式存在的。春运的两端,曾是中国经济社会的A面与B面。

2015年,春运人次同比首次下降,并在此后4年一直稳定在30亿人次左右。正是这一年,全国流动人口总规模出现拐点,降至2.47亿人,同比下降600万人。向前追溯国家统计局发布的数据,2008年至2014年,各地省内流动农民工所占比重保持上升,而跨省流动的比重在下降。

这背后,是东部沿海产业结构调整、转型升级和中西部城镇化、工业化不断加快。成都、西安、武汉、郑州等中西部城市快速崛起,成为拉动区域的中坚力量,吸纳了大量农民工就近就业。

与此同时,开放的市场和腾飞的经济赋予交通新动能,近30年里国家对交通基础设施的投资连年增加,从1978年到2007年,全社会完成交通运输固定资产投资从63.6亿元增长到3.6万亿元。

566倍!

这背后是一条条织密的普通铁路网再到高铁网,是一列列绿皮车升级成和谐号、复兴号,是一条条公路从干线分支向村庄,是一辆辆摩托车到小汽车从城到乡开进千家万户……

一个曾看似无解的难题,在改革开放的汹涌浪潮中,顺势而为,日渐明朗。

向此乡还是向彼乡

2012年1月,邵师傅决心一定要买到一家四口回安徽老家的车票,12306网站和电话售票渠道都被“挤爆”,他只好凌晨4点就来到北京西火车站。这一年,北京西站增设了50个售票窗口,售票人员把午饭时间已经缩短到15分钟。抢票成功,是他们共同的心愿。令人欣慰的是,他们最终都如愿以偿。腊月二十六,邵师傅一家登上了超员70%的临客列车。

——2012年央视报道的春运故事

春运是传统文化和工业文明、乡土文化与城市文明相结合的产物。人们如何理解春节,决定着出行的去向。

更多的人选择回家,虽远必达。

2006年春运,平安到达扬州的旅客喜气洋洋地走出车站。

1998年春节前,老戴幸运地买到了一张火车票。铁路警察从车窗把他拉进车厢之后,他“金鸡独立”了一个通宵,一只脚累了,就缓缓抽起来,再换只脚慢慢落下去,就这样站了13个小时。那个春节,一闭上眼睛,老戴总感觉还在火车里,耳边传来哐当哐当的声音。

2013年2月初,一支“摩托返乡队”出发了——从广东中山,到重庆大足,沿着公路,陈建走了1800多公里,而到四川遂宁,阿华走了2000多公里。这一路他们穿越大雾、翻越大山,风餐露宿,经历了行李跌落、迷途翻车等艰难险阻,为的就是在除夕和家人吃上一顿团圆饭。

“人多,千万别挤坏了孩子。”摄于2007年春运期间。

多少“一票难求”的故事、辗转难熬的经历,诉说着乡情和热望。毫无疑问的是,“有钱没钱回家过年”仍是国人心中的主流观念,因此,大家也早有共识:解决春运问题,不能寄希望于改变传统观念。也因此,一年又一年,交通运输行业开足马力过年关、赶大考,用行动向公众传达“只要你想走,我来想办法”的决心。

与此同时,很多事情也在悄然变化,势头渐起。

“反向春运”在2010年之后成为热词,探亲团聚的主角从游子变成老人和孩子,出行的方向从老家变成新家。家人在哪,团圆就在哪。

据统计,2019年从农村和城镇到京沪穗深等大城市过春节的人数增加了两倍以上,北京、上海、广州等城市,不再是大家想象中的“春节空城”,全国铁路春运传统高峰路线的反向客流增加近9%左右,高于总体增速。

还有人彻底抛开传统观念,春节仅仅代表一次小长假,带上家人甚至独自旅游出行。

2016年春运,乘客在台州高铁站有序排队乘车。

其实,早在上世纪90年代,社会媒体对于春运客流的表述中已经将“旅游流”包含在内,同务工流、探亲流、学生流共同构成春运大军。几十年间,旅游客流的连续增长已经证明了这股“势力”仍有广阔空间。

探亲流、旅游流之变,让春运客流的时空分布变得相对平衡,客流峰谷差距也由此相对减小。

沿着客流之变,会发现其深层原因也有迹可循。

市场经济提升了小家庭的抗风险能力,经济独立带来的安全感,冲淡了亲人之间的心理需要。“90后”“00后”更享受互联网的虚拟社会关系,而非走亲访友。

在2022年春节期间,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胡小武在返乡青年中作的一项调查显示,当代青年“断亲”现象已经成为一种社会常态。“断亲”这个近两年才引起热议的词汇,意指懒于、疏于同二代以内的亲戚互动和交往。在他们眼中,“家庭”仅仅包含与父母、子女的链接,大家族的凝聚力早已弱化。

如果问起当代青年对于春节的心理期待,也许他们只想要一点“松弛感”。

纵观历史,春运现象正折射出人们精神文化需求的日益张扬。国家发展改革委综合运输研究所所长汪鸣在2017年对春运旅客群体结构变化趋势作出的判断依旧准确——刚性需求增长放缓,非刚性需求增长迅速,基本需求趋于稳定,高端、异质性需求日益旺盛。

在这背后,是市场经济大潮、互联网浪潮、文化思潮下,亲缘关系的解构重塑;是人们对生命意义的重新思考。

此消彼长的载具之变

今年,北漂小王没有用抢票软件就买到了回家的高铁票,抢票焦虑比起前几年大大缓解,10分钟一趟的京沪高铁线上,总有一班能候补成功。她的同事决定自驾回东北,带着两只狗,齐齐整整回家过年。

——2024年作者的春运故事

“年年春运年年难”在前些年还是交通职工嘴边的常谈。那些年,难的是不足,难的是速度。

改革开放初期,交通运输的短板十分明显——水运设施不足不畅,汽车不适合远距离运输,飞机运输限制条件很多。于是,成倍成十倍增长着的人流、物流,就理所当然地涌向速度较快、运价低廉的铁路。上世纪80年代末,铁路承担了全国运输总量的70%。每天1万列货车、1000对客车风驰电掣载着人们奔跑。

即便如此,铁路运力也完全不足。“我40来岁的时候,有一次去武汉开会,排了一夜的队才买到卧铺票,又整整坐了30个小时的火车才到武汉。”已经年过八旬的长安大学原校长陈荫三曾对本报讲过这段经历。

速度慢、设施少,这是火车票一票难求的原因,也在一段时期内把压力给到公路,使其不得不“违背运输规律”,发展长途客运来补位。

2004年春运,坐大客车回家的市民。

卧铺客车因此成为上世纪90年代诞生的特殊产物,在高速公路没有形成规模的时候,这种可以躺着一觉睡到另一个城市的客车,很受欢迎。

2008年,位于粤西的偏远山区城市信宜有将近50万民众在外务工。这个庞大的队伍也造就了信宜庞大的公路车队,最高峰的时候,全市有500多辆客运大巴,其中不少是卧铺客车。市场的强大需求让这个小城市具备了惊人的运输能力。

2011年后,卧铺客车逐渐隐退江湖。但根据可查的资料,2012年春运期间,全国公路每天仍开行跨省长途客运近10万班次,日运送中长途旅客超过300万人次。这相当于整个铁路客运量的三分之二。

上海长途汽车客运总站候车室扩容后,2007年春运客流如潮。

公路上补位的不只是汽车。

上世纪90年代,每逢春运,许多来自广西、湖南、贵州、云南和四川等地的务工人员骑着摩托车,从珠三角地区出发,一路向家乡。顶峰时期多达百万之数,“摩托大军”成为我国南方特有的春运图景。直到2014年前后,这种场面才不多见。

此消彼长,卧铺客车退出市场和“摩托车大军”的解散,仰赖高铁为代表的长距离公共交通的解决。1978年,全国旅客列车平均速度为每小时43公里,而时至今日,时速350公里的复兴号已成为春运主力军。速度提升带来运输能力扩容,高铁的“公交化”开行,也让稀缺的车票不再成为国民话题。

公路上的车轮也由少变多,由大变小。春运自驾人数年年增加,顺应新变化,2023年10月,交通运输部印发的《客运统计改革实施方案》中,不再使用“旅客发送量”这一提法,今后的节假日出行统计,将全部使用“全社会跨区域人员流动量”。根据预测,2024年的春运人潮中,八成人会选择自驾出行,自驾人数将创历史新高。

而民航飞机过去基本不会出现在大众的春运备选项中,近年来也开始占领市场。无论回家还是旅行,一张经济舱机票,总归负担得起。

2024年春运,旅客有序通过北京大兴国际机场安检通道。汪洋 摄

历史向前,重担抛后,再也不需要全社会各行各业绷紧神经,交通运输业可以平稳应对这场年度大考,当代青年对春运之苦也不会再有感性认识。

春运话题的沉重叙事淡去,意味着国人不再为此焦虑,出行难、出行苦彻底成为过去;意味着生活肉眼可见的富足,更多的地区成为就业热土,更少的人为了养家糊口背井离乡。还有很多人,在此乡和彼乡之间,从容选择。

春运客流终归会趋于稳定,甚至逐渐下降,而曾经承载它的所有基础设施,将会记住整个社会的奋斗史。

春运往事

1986年,《经济日报》报道中的春运交通人

海德铭,一位50多岁的老售票员。从1月10日开始,他领着5个职工办理春运5人以上计划订票业务,10天没有回家,每天只睡三四个钟点。10日至25日的16天内,他们接待了12.4万余位订票者,售出车票20万张以上。首都大专院校假期回家过年的学生,大多是从他们手里接过车票登上列车的。

1995年,福建籍大学生的春运返京旅程

第一天要从乡下坐一天只有一班的客运班车到县城住一晚,第二天再坐四五个小时客运班车到市里住一晚,第三天改乘火车前往厦门或者福州中转,运气好的话可以买到隔天北上的火车票,那时候福建到北京的火车都要跑三天两夜,所以整个行程至少得六天。最惨的一次在福州火车站等了两天才抢到回北京的硬座票。

2008年,《中国青年报》刊载报道《17万人滞留广州火车站》

“因受连续雨雪和冻雨天气影响,广铁湖南境内京广等干线供电接触网多处断电或欠压,电力机车无法运行,致使京广线旅客列车出现大面积晚点或停运……”广州火车站的广播不断提醒旅客,如果他们所乘坐的列车停运,立刻到售票大厅办理退票手续。该售票大厅的47个窗口已经停止售票,全部改成退票窗口。

售票大厅中人声鼎沸,退票的队伍井然有序。在广州打工的唐波一早就通过工厂买了回家的票,本来想回衡阳给90岁的外公过生日,但现在他失望了。据铁路部门下午5时的统计,已有4万多旅客退了票。

2012年,新华社一篇报道中的春运故事

正月初六(2月14日)下午2点,文化部人事司办公室的张先生坐上了从江苏省建湖县到北京的长途卧铺汽车,初七凌晨3点左右到达北京丽泽桥长途汽车站,8点,张先生坐到了办公桌前,开始了春节后第一天的工作。虽然略显劳累,但张先生对初六出发就能在原定时间上班感到“基本满意”。初三、初四打算回京时,他曾想购买一张回北京的火车票,但绞尽脑汁、托尽亲戚朋友也未能如愿。在焦虑失望的无奈之际,初六上午,他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来到汽车站,没想到不费周折就买到了下午的车票。

2013年,《经济日报》报道中的高校学生抢票故事

1月24日下午,在网上刷了3天票的孙雪娇喜出望外,她想回山西老家搭乘的2603次列车,23日那天连1月31日的票都卖空了,当天居然冒出一张1月30日的票。孙雪娇果断抓住、迅速提交、成功拿下。

听孙雪娇说,家在江苏南通的同学很早就确定了回家时间,每天一大早就起来打电话,打了快一周才订上一张硬座票,没买到硬卧。“不管怎么折腾,到现在,同学们回家的票大都有了着落,感觉越来越能闻得到过年的味道了!”孙雪娇掩着嘴笑。

一周前,网友皮卡秋秋发布的一则微博

今年第一次春节旅游太期待了哈哈!当天决定、当天买机票,说走就走的计划,花5分钟搞定老妈,她原话是“反正过年你也没什么大事,天天在家睡大觉,回来看一眼就行了,反正也没对象,不用考虑订婚结婚,爱怎么玩怎么玩吧!”

一周前,网友月之瞳alex发布的一则微博

我司今天开始放年假了,凡是外地的全部提前一周放年假,这样买机票、火车票会容易一些,春节都尽早回家和家人相聚,工作实在急的远程操作也可以,没啥大不了,当然大家年后工作会更努力的,最忙的时候没人抱怨工作辛苦。